茶晶

堆一下生贺。

【吹柠】此生谨颂

2018.03.19 自生贺

末色纸茶:

·原作:《凹凸世界》

·特别的女孩子,我祝你生日快乐,就是祝我生日快乐呀。

 

安莉洁一生没有犯过错。

 

安莉洁是神的代言人,她是不可能犯下错误的。她身边围绕着的花儿般的女孩子们这么告诉她。她们的裙尾蓬松地四散开来,纯白无瑕,飘在空中的样子会让人误以为是小鸟振翅飞过呢。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跟她说她是王的第一个女儿——此后也不会有第二个了;跟她说她就要与世俗诀别,今后的日子里将没有人能够直视她美丽的容颜;跟她说她要日日斋戒,喝最好的花露,吃清晨第一缕阳光映照下采摘的蔬菜果实;跟她说她要与神对话祈福,庇护她的子民。而那时候安莉洁还是一个小娃娃,躺在摇篮里的时候整张脸都皱起来,一点儿也不好看,甚至有点丑兮兮的。她们就把她抱起来,让她沐浴清辉,得蒙神启。那时的安莉洁什么也没表示,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听没听到神说话了。

有一位女孩子对这时候的安莉洁记忆尤为深刻,因为安莉洁有些怕水,沐浴的时候一直抓着她垂下来的小辫子不放,很是疼得慌,她的眼泪差点就要流出来啦。趁为首的女官没有看见,她悄悄地抹了抹眼角,就看见安莉洁睁开了一双翠色的眸子,胖乎乎的小手抬起来,拍了拍她的脸颊。婴儿的肌肤擦过还未干透的泪痕,触感总有些奇异。她急急忙忙用手指指腹拨开婴儿的手,低下头,把怀中的圣女高举起来递交给她上一级的侍女。

 

在安莉洁还未出生的时候,神明就已经定下了她的将来。国王的第一个女儿,她是注定要沟通天与地的人。她生长在纯白里,也将要凋零在纯白里,那不叫死去而叫仙逝。但她的一生就必须是纯白的,不能是黑的或者红的,更不能是五彩的。人们会在百年后告诉自己的子孙:以前啊,这里有一位圣女,在刚落地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尊贵万分。死后,她就被神明召到天上去啦。你要是做个好人,以后上了天堂,说不定还能看到她的样子呢!

安莉洁确是担得起圣女名号的。她长大之后,各地时常报喜,进献的祥瑞数不胜数。国王仔仔细细挑选了,像选女婿一样把那些珍贵的物事送到她的宫殿里。这时候安莉洁身边的女孩子们已经不是早先那一批了,但仍是那么的年轻、貌美,纯洁得几乎要羞枯了她手里半丛雏菊。

侍女呈上一盘浆果,表皮光滑如瓷质。安莉洁的饮食标准都是那样的严格,这里的侍女从没有见过像陶杯或是树皮那样的、有着粗砺手感的果子。那铁定是涩得很的——有人下了定论——没人会去吃那种东西。这其中有个小姑娘很不乐意,但她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只是她没想到会被安莉洁给注意到。她的圣女坐在床榻边上,靠着床头的栏杆看她一支支地把蜡烛吹熄,等她吹了一半走到她面前了就问:“你不开心吗?”

她惶恐地摇了摇头,讷讷的,手足无措。

安莉洁看她不说话,就想站起来走近她。她猛然退了好几步:“殿下,殿下不要再问了……”她拼命摇着头,好像她的不开心也是一种罪过一样。安莉洁有点可怜她。

“明天带我去你的故乡看看吧……对了,你的故乡在哪?”

她的嘴唇不知道是动了动还是抖了抖,眼睛里又是惊喜又是希冀又是惶恐:“离您的宫殿三十里路,殿下。”

掌灯侍女吹熄了最后一根蜡烛,圣女要歇息了。她垂着头跟在女官身后退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该期待天明。

 

三十里外是贫民窟,仍然是掌灯侍女记忆里的样子:走两步就是一个铺子,铺子对面必定蹲着几个乞丐似的人;有些家伙在四处游荡,要对他们多加小心,如果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一定就是其中一个下的手;当街就有赌徒聚众赌博,骰子摇得震天响;女人笑一笑就会抖下来的白粉下面都不知道是一张怎样的脸;还有那些叫卖的,腰间别着他们自己都不一定清楚是什么功效的药水。

三十里外也不止是贫民窟。将军在这里有一间小院落,需要有人时不时地洒扫看顾。那里的管家认得侍女,就是他把侍女带进皇宫的。将军常年征战在外,也不常来休息,所以院落一直都是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安莉洁只是在外头望了一眼,就对她的侍女们摇了摇头。她唤来昨天那个像是不开心的小姑娘:“你的故乡不是这里。”

掌灯侍女惊得退了一步,在呼啦啦的风里哭了起来。她抽噎着,知道自己欺瞒的后果,心里尽是无望,索性跑起来,漫无目的地奔逃,最后还是逃到了贫民窟。安莉洁一直紧跟着她,反倒是其他人一时迷了路。她走到自己“家”门口,见到了随风飘扬的彩绦,五色的,下边还有一条发白的。天上的乌云翻滚起来,像极了乌黑的大鱼扭身的样子,轰隆隆一道雷火劈下,映得她脸雪白。安莉洁无声地靠近她,抚摸她的头发。有些习俗的意义她是知道的,她需要学习的并非只是如何聆听神的教诲。也是因此,她问不出口了——

那是给你的吗?

她只是让已经在她身边跟了一年的掌灯侍女哭了个够,然后问她:你能带我参观一下这里吗?掌灯侍女的眼睛红红的,她复杂地看了眼安莉洁,转身引她向前。这一个贫民窟只有一条路,从头走到尾,房屋和人都挤在路两旁。安莉洁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也从没有人向她提起过。她身边的人尽是跟她一样诀别了尘世的人,不该也不能来到这种地方。贫民窟的一切都太极端、太激烈,没有人会愿意让它们暴露在圣女的眼前。

安莉洁的到来让这里突然安静下来了,谁都知道有位圣女洁白无瑕,没有人可以直视她。而他们也记得她身边那个小丫头当年的狠辣与决绝,都不愿与她对上。人们像鱼群一样涌动起来冲进家里,有些商贩甚至忘了收摊。安莉洁停在一位动弹不了的乞丐面前,问掌灯侍女:“他怎么了?”

掌灯侍女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就要死了。”

“是太饿了吗?”

“算是吧。”

“给,”即便乌云压得快到头顶了,安莉洁翠绿的眼睛里也没有笼上一丝雾霭,“你拿去买些吃的给他吧。”

“然后呢?”掌灯侍女接着问,她似乎被家里的祭祀刺激到了,她从没想过父母会如此坚定地相信自己已经死去了。她把悲伤和愤怒都转嫁到安莉洁身上,一句接一句,像是质问一样。她知道自己不该恨安莉洁的,那是个多么好的人啊——有人说安莉洁像白百合一样庄严纯洁,她却觉得这位圣女尚是一朵雏菊,那么的稚嫩、纯白,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愉快,但也足够天真。

安莉洁用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睛看着她:“你犯了错,我只能让你走。你去别的地方吧,总有比这里好得多的。”

掌灯侍女却说:“即便你是圣女,你也没办法替我受过。”说着她去对面的铺子里拿了几片面包,丢了些钱币进去,又折返过来把食物交给了那个乞丐。她喊安莉洁:“你走吧。”安莉洁就走了。

安莉洁走后,掌灯侍女看着四周逐渐围上来、面露贪婪的人群,脸上却带着点笑。她在心里悄悄地喊圣女的名字:安莉洁啊安莉洁,你什么时候能成为真正的白百合呢?

 

过了不知道多久,国王已是年老体衰。连年征战使得他的疆域越来越辽阔,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填满他的心底。他的寝宫里曲折隐秘,士兵遍布每一个角落。他时常在梦里惊醒,醒来之后满心疑惧,到最后甚至需要抱着剑柄才肯入睡。他的脾气越来越奇怪、越来越暴躁,二十岁以上的侍卫甚至无法踏入寝宫最外面的那道门槛,过了几天这个数字又开始下降。他越加疯狂,臣民们议论纷纷。

安莉洁在他衰老到极致的时候,应了一位老臣的要求来看他一眼。那是她的父亲,虽然自她出生起他们就没见过一面。她看床上那枯槁老人,血肉似乎都被时光融化失了形,一天天地老去、一步步地接近死亡,她忽然想知道这个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她最终没有向她的父亲问出口,自成年后,她能发问的对象就只有神明了。

国王死的那一天仍是抱着剑柄的。他的指甲一遍又一遍地在上面刮蹭,就像是要擦拭蒙尘的过往。他一生戎马,连孩子都只有安莉洁一个,真真是孤家寡人到了头。安莉洁悲伤地看着她名义上的父亲,她甚至不可能为他戴孝,只能这样看着他走掉,越来越远。可她分明从没见过父亲的背影,直到他死,都没有。

 

国王死后,又乱了一段时间。大臣们每天只会讨论一个话题:究竟是扶持这位贵族青年,还是支持那位平民才俊?

安莉洁对此摇了摇头,在起义军首领志在必得的眼神中应下了他们的邀请。从此圣女脱下了繁复的衣袍,换上粗布麻衣,举起救国的旗帜,于是有一半人改变了他们的称呼,开始喊她魔女,唾骂她、诅咒她,说她背弃祖国,辜负了神明的恩泽。

而只有安莉洁自己知道,她从来没有和神明有过交流。所谓的神谕,也压根没经过她的手。她只是一个傀儡,而傀儡是做不成什么事的。

 

在起义军攻进圣女的宫殿时,有位女将比任何人都早一步见到了安莉洁。

安莉洁问她:“你怎么又犯错了呢?”

她说:“快走,他们只是想要利用你。”

安莉洁看她脸上一条从额角一直划到嘴角的旧疤,心疼得很:“怎么有人下得去手呢?”

她说:“殿下,您还是那么天真。”

安莉洁说:“我不会走的,我希望这个国家能够变好,让你这样的姑娘不会因为抢夺食物而遍体鳞伤;让破碎的家庭变得更少;让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不用去啃树皮、吃烂叶子……”

她看到了安莉洁的眼神,知道自己是无法阻止这位圣女的。正如她无法阻止起义军利用安莉洁一样。她能做的,只有看着这位圣女挥舞旗帜的背影,然后奋力拼杀。一如她还是掌灯侍女的时候,每当她吹灭最后一盏蜡烛之后习惯性地抬起头,视线便会穿过重重帐幔望见少女沉思的身影,随着女官一声令下,侍女们鱼贯而出,她就在最后,迷迷糊糊地跟着其他人离开宫殿。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当她仰着头站在人群里看安莉洁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掉。她这回不喊安莉洁了,她要叫她白百合——不是花苞,也不是刚刚绽放的那种稚嫩的花朵了,而是成熟的、庄严的、美丽的……值得夸赞的。可是她现在被王国军抓住了,她就要凋谢了,没有人能去救她,谁也不愿意救她。她死了,反倒要皆大欢喜了似的。

周围观刑的人都维持着一张肃穆的脸,大部分的人连安莉洁是谁都搞不清楚,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接济过他们无数次的圣女,也不知道那是拼尽全力想要为他们争取更多生存下去的机会的起义军领袖一员。他们跟着台上行刑的人喊她魔女,不知道每喊一声都是在凌迟那个执着、固执的女孩儿的心。

当她做着好事的时候,人们称她圣女,对她引起的坏结果视而不见;当她扭转了国势之后,人们喊她魔女,将她的努力、她的苦涩一并打入地狱。安莉洁第一次主动询问神明了:我这一生,到底有没有犯过错呢?

神明没有回答。

安莉洁就像是早知如此一般,静静地等待火焰将她的躯体染红,那是她所引导的子民们鲜血的颜色,是她手里挥舞的旗帜的颜色,是将她从一片空寂的纯白中拖出来的颜色。她又一次自问自答了:或许吧,或许对神明来说,她的一生没有犯过任何错事,因为神明没有对她做过任何要求。但是她现在获得了救赎感啊,那一定是哪里错了,她一定犯下了过错,只是她错过了亲眼目睹的机会,因而才会如此的不自知、如此的不知天高地厚啊。那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当场道歉的话,那就是不管怎么弥补都偿还不了的。安莉洁的脸上又露出了那悲悯的表情:我的人生是不是已经到底了?请让我死后的魂灵一直看着这个世界吧,我不上天堂、不下地狱,我要永远留在人间。这火是我的荣光,它会一直烧一直烧,烧到人间再也没有仇恨、征战、杀伐。我看着这个世间,我要看太阳什么时候升起什么时候落下,我要看人类怎么出生如何死亡,我要看一个家庭的诞生与延续,我要看春夏秋冬,我要看海枯石烂……我要看这火何时才熄。

安莉洁的眼睛被火燎瞎了,所以她看不见神明对她点了点头,还是笑着的。

 

(完)

2018.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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